中国小小说盘点
来源:文艺报 杨晓敏
小小说现象成为文坛关注热点
小小说是一种新兴的文体,是当代文学的阅读热点。今年5月,“中国郑州·第二届金麻雀小小说节”成功举行,在全国文坛产生了良好的反响。小小说节期间,举办了当代小小说高层论坛,国内文学界、出版界和文化产业领域的数百名领导、专家、学者以及来自美国、新加坡、印度尼西亚、马来西亚的同仁,就当代小小说的文体创新意义、大众文化意义、产业化意义和社会学意义等话题进行了深入的研讨。
作家冯骥才先生说:“小小说凭什么能成为一个独立的文体?它在审美上有怎样的规律?一是小中见大。就小小说的思想艺术而言,虽然篇幅不长,却总要有一个很深刻的思想,或博大,或深远。二是巧思。不仅仅是指巧妙的结构,而且指小说中作者的思考,如何把小说写得绝妙、好看,从中显示作家的智慧。三是有一个意外的结尾。交给读者想像的空间有多大,小小说的创作空间就有多大。四是细节。这是小小说的血肉,没有‘自己发现的细节’,小小说的价值就少了许多。五是惜墨如金。要像唐代散文、绝句,尽量用最少的字表达丰富的意思。中国的小说大厦,是靠四个柱子支撑起来的,一个是长篇的柱子,一个是中篇的柱子,一个是短篇的柱子,一个就是小小说的柱子。”
文艺理论家雷达先生说:“如果说小小说原来具有平民性和草根素质,那么在今天,它的功能就不限于此,而是契合了多媒体、快节奏、高科技的时代,因其快速、灵活、短小、精悍的特点,汲取了生活中最有意味的瞬间、最出人意料的突转,可以满足读者的心灵需要和审美需求。小小说文体和时代密切相关,这一文体借助时代获得了活力,时代也给予文体以新的发展空间。”
专注于文化产业研究的胡惠林教授谈到:“从生产力的角度讲,它有两大类体现,一个有它对人才的培养,第二个是对文学资源的积累。这两点在这么多年的小小说发展来说,都做得非常成功。现在很多成名的作家里面,有不少都是从小小说里走出来的。小小说在造就培养人才方面功不可没。文化生产力和文化产业发展,应该是文化资源再造的公众武器。小小说作为文化产业的一种形态,它有完整的比较优裕的价值构造,它在做人力资源再造和文化资源再造。”
长期关注短篇小说、小小说文体发展的评论家胡平先生说:“小小说和整个文学创作所面临的问题都是相似的。小小说似乎还很有活力。小小说因为它更具体更微观,所以它获取的灵感,和它在局部上获取的激情反而可能比一些所谓正经的纯文学创作还生动一些。我还是希望小小说作者能够更智慧一些,更机敏一些,也包括对我们思维的训练。”
今年来,对小小说现象长期给予理论关注的评论家王晓峰、刘海涛、冯辉、李利君、高军、雪弟等,从不同角度撰写了高质量的研究文章。
坚持为底层写作的人文情怀
何谓“民生”,凡关乎国家民族前途命运的兴衰,关乎子孙后代的千秋生计,都应在此列。“文以载道”、“我为人民鼓与呼”言犹在耳,身为有责任感的写作者和读书人,理应有参与意识。笔底波澜,书中乾坤,小小说是文学艺术中的“轻骑兵”,当然不应袖手旁观。在当下的社会转型期,我国绵延几千年的农耕文明,面对工业文明跨越式的渗透,遭遇到了最具颠覆性的冲击。农民问题,土地问题,贫富差距问题、环保能源等问题成为愈加突出的社会问题,譬如连农民的生活方式、生活节奏和语言表达,也在悄然走样变形。真切地关注民生,对于社会的发展进步有着不容忽略的重大现实意义。四川作家曾平的小小说《厂子》,典型地再现了这一主题。
作为商家的王老板,用一亩地1000元的价格,便与村民签订了土地转让合同。当遮天蔽日盘旋在往日洁净天空的工厂黑烟引起村民的愤怒时,厂家又以每家招工一人把矛盾化解于无形,当玉泉河变成污水沟时,厂里又协商着每家打一口井。就这样,农民的生存权益被一步步蚕食着导入误区。如果我们单纯地同情狭隘的小农意识是不够的,虽然他们被动地看重着眼前的蝇头小利,会忘记身后藏匿的巨大隐患,那将给他们明天的生存质量带来切肤之痛。那么,我们能一味地谴责厂家的不择手段见利忘义的行径吗?显然也不可以一概而论。社会进步是历史发展的必然,建厂合同又是在村主任招商引资的幌子下双方同意签约的。这样就更要引起我们的深思了,所以,构建和谐社会,的确有着深远的前瞻性,起码它散发着诸多理智性的哲学光辉。
在小小说千把字的篇幅里,要开掘出重大社会题材并能使之成为切面的文字视觉谈何容易,真是愈简洁单纯的艺术愈有难度,非得拒绝写作品质的平庸、精神的乏力才行。文学作品以形写神难,传神亦难,而要传导出悠长的思想深度和艺术魅力的韵味,尤其难上加难。曾平的《厂子》,进一步推进了关于土地、农民问题的深层思考。小小说之所以长盛不衰,很大程度上依赖着小小说写作者对于民生问题的敏感和参与。
李雪峰的《叔父的酒店》,可谓写农民工的又一佳作。为一座城市的崛起,叔父在劳作中,还把自己珍贵的眼球,遗留在风中摇摆的脚手架上——那应该是镶嵌在星级酒店招牌上的彩色华灯啊,事过境迁,劳动者仅仅是因为想用尚存的另一只眼球,来一睹自己用血汗浇灌的杰作,却招来一顿羞辱,差点被扫地出门。作者虽然在最后给故事安了个漂亮的尾巴,可还是掩不住令人心悸和喟叹。
小小说写作涌现高手群
侯德云的《物流》写得卓尔不群,在物化的生存环境里,当现实的欲望渗透到人的毛孔血肉里时,哪怕作为夫妻,其行为方式也会显得多么令人仓皇而尴尬。学者型作家谢志强在网上对此篇发了随感,颇有见地。我愿摘其主要评介部分,再飨读者:小小说写人物,不能铺张,不可泛谈。选择一个细节即可。《物流》的细节是那条可以拧出汗水的毛巾。德云扣住两个字:缠和拧。缠和拧不是把人物应对生活的劳累、辛苦给写活了吗?配上叙事的腔调,人物的生活节奏也奏出来了。况且,人物寡言,毛巾会替他“说”。以物写人,很有力量。细读,有几处叙述语言,还可以像拧毛巾一样拧出水来。《物流》的重点是渗透到家庭——潜伏到私密的夫妻生活。它表现为货币与性欲的交换。物流,物欲横流也。他的《村西的桥》,继续深挖着落后农民身上的劣根性,以此解读着眼光狭隘和患得患失,永远都走不出私欲的泥沼。主人公用手比画的小圆圈、大圆圈来形容所得的好处多少,是一种农民哲学的狡黠,尤显人物性格的丰满生动。
一花一世界,此花非彼花,各自散发着特有的芬芳,呈现出自然界的神奇造化。王往的《风云散》,以千把字的篇幅,竟然写了六个人物。这六个人物都有自己的故事,又共同演绎着当下发生的事件。多重视角,多种交代方式,故事脉络勾勒清晰,枝干伸展疏朗。这种写作上近乎炉火纯青的技法,深得我国古代文学大师的笔意精髓,受此熏陶,尚要长年浸淫而成。能娴熟驾驭着语言展开情节,着力营造特定环境中的艺术氛围,使人物形象栩栩如生,呼之欲出,是传统文化的一门上乘功夫,可从《老残游记》《水浒传》里觅到它的源头。小小说能写到这个份儿上,难能可贵。杨小凡的《刑警李卫兵》,塑造的是铁汉柔情。亲情与职责、人性与法律、正义与邪恶在不可回避的碰撞中,显示其大义凛然,水火不容。特别是结尾,英雄不死,豪气干云,关于男子汉两把“枪”的铺排点缀的传说,更属神来之笔。小凡的语言,节奏明快,短促而有力度,主人公举手投足,显得真实可信。
刘建超的《山村人物》给人一种叙述上的新鲜感。这“新鲜”含了两层意思。一是这三题迥异于同期的更多的城市题材的篇什,它用山野清风一下又吹走了我们对城市的审美疲劳。钢筋水泥弥散出来的气息淹没了我们,我们迫切需要那穿过森林、穿过大地的骀荡山风的拯救,这时候,我们会感觉到自己对乡野风情的迷恋与向往。二是这三篇作品有别于作者之前的大部分作品。建超的小小说创作,大多写得文风硬朗和个性张扬,也比较注意诸如伏笔、照应、留白等小小说的写作技巧。这三题抛弃了这些很具象的写法,它用质朴的素材让人心动而沉醉,它用白描使语言趋于流畅,它用纯客观的叙述与描写让你咀嚼与体味,而作者的主观意向在这些篇什中被深深地藏了起来,达到了一个较高的境界。另外一点也需要我们注意,就是这些作品的指向。因为作者不动声色的描述基本上是很生活化的,作者并不表达自己的主观好恶,你甚至不知道作者要“表达什么”,因而这些作品便滋生着趣味性。
申平的《记忆力》,有着丰厚的思想容量。一个人之于群体,以50年的努力,都未能抹去生活中的一记污点。人性如此,荒唐透顶中透出某些冷峻的意味。申平是典型的实力派小小说作家,20年来默默耕耘,佳作叠出,擅写传奇人物的命运,他的作品,深度和好读兼具。他的《砍头王》诠释了“医不自治”的道理。其实救儿不如教儿,真等到病入膏肓时,即使扁鹊再世亦不能妙手回春。小小说写作的中坚力量蔡楠、宗利华、于德北、相裕亭、陈永林、秦德龙、芦芙荭、王琼华、奚同发、魏永贵等均有上乘作品发表。
南天一柱和汉江骁将
我之所以称广西作家沈祖连是小小说的“南天一柱”,不仅因为他是小小说的拓荒者之一,更因为在出版小小说作品集、由省级作协召开作品研讨会、加入中国作协和荣获省级政府奖等方面,都位居前列。
沈祖连是带着自己的生活体验走上文坛的,在创作中不仅力求展现生活的真实风采,而且也渗透着自己的真情实感,有着自己较为独特的艺术追求与美学理想。祖连一开始创作,就显示出比较厚实的生活基础,在各个熟悉的生活领域里四处开花,涉猎的题材广泛,故乡故土,风物人情,五花八门,其笔锋所至,一个个鲜活的故事便被开掘出来,千变万化的多彩世界便被展现出来。祖连选取南国一隅的方寸之地,着手塑造出一群自己熟悉的个性鲜明的人物,展示了他们在改革大潮涌动中的精神风貌。或取其生活的片断,或叙述事件的一端,或抒发某种情思,或表达一个情理,使人感受到时代变革的折光,透视出生活的本质,自然天成,尤其对生活的原生态表现的更为生动。他写了开放型的“美人鱼”、疾恶如仇的补鞋女匠、身怀一技之长的中药郎中、侠肝义胆的传奇人物豹三、憨厚的华光四、争强好胜的庆甫三及永不知足的猪经理……祖连在千把字的篇幅里,刻画出了一个个栩栩如生、呼之欲出的人物形象,丰富和充实了小小说艺术殿堂的人物画廊,给人留下极其深刻的印象。另外,祖连的小小说注重构思,角度独特,语言简练、干脆,生活气息浓郁。他善于抓住生活中闪光的东西,加以渲染和开掘,巧妙布局,于平淡中呈现出一种悠长的意味来。应该说,通过“三岔口系列”的创作,祖连十分注意发展自己的创作个性,以其独具审美价值的众多作品,以其有别于其他小小说作家的艺术风格,奠定出自己在小小说创作领域的领先地位。
《老实人的虚伪》是祖连早期的作品,该文故事完整,叙述简约,人物形象鲜明生动,尤其在揭示人性恶方面入木三分。某领导的媚上嘴脸,人们的从众心理,女人的小市民意识以及“老实人”一反常态表现出来的变异行为,给人留下极深的印象。“老四的嘴唇出奇地厚,两层加在一起,侧看过去,如同一只紫红紫红的蝴蝶趴在那里……他那厚嘴唇,那呆滞眼,就像一本书,一本写着‘老实’二字的书,只要一看,就能读懂。”可惜这种传统的白描手法,在祖连的后期作品里却难觅踪影。小小说的闲笔最为不闲,小小说要“大写”殊为不易。近作《小山村》犹如古朴的风俗画,有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宁静安详之美,很容易撩起人的怀旧情绪:鸡鸣犬吠,袅袅炊烟;路不拾遗,夜不闭户。患者就医,只需一块瓦片便见诚信。郎中悬壶济世,本来讲究个次第有序,因一位有钱的“贵人”,只晃动了几张钞票,便“吹皱一池春水”,让郎中乱了方寸,不再固守医德。小说的精妙处在于结尾:小洋楼面对小瓦房,鹤立鸡群,自成风景,只是村人每每路过,那眼睛总是斜的。面对时代变迁,人心早已非昨,可是我们究竟失去了什么呢?那斜视的眼神,一定包含了睥睨、酸涩甚至依恋和惋惜。
襄樊汉江边的尹全生,同样是小小说阵营里的一员骁将。上世纪80年代发表的《驼背寨》《白茅沟》以及90年代的成名作《海葬》《七夕放河灯》,去年的获奖系列小小说《命运》等,给作者带来至高的声誉,使他毫无争议地成为当代小小说领域颇具影响力的作家之一。他的那种强悍凌厉、颇有霸气的文字,如雪原鹰击、旷野厉风一样肃杀。遒劲的文风,令人荡气回肠,极具震撼力和欣赏价值。尹全生是真正意义上的现实主义作家,坚信文以载道的信念,最为直面人生。《海葬》是惊涛骇浪中壮美的生命礼赞。《命运》让底层的弱势群体发出不屈的抗争和呐喊,在写法上以小小说系列的形式出现,四篇内容连贯,一环扣一环,颇有集束式炸弹之功效。新作《狼性》属当代寓言,有言外之旨。所谓狼性,狼之贪婪本性也,而人之贪婪,甚于狼矣。然而试看贪婪的结果,无非是刀口舔血,自寻死路罢了。这种把劲非用到十分才肯罢休的写作姿态,颇有鲁迅风骨。一支笔犹如解剖刀,敢于把血淋淋的事实,捧给麻木者看。
小小说领域的常青树王奎山、谢志强、刘国芳等人,今年都有好作品问世。
女性写作的审美趣味
纵观当代小小说姹紫嫣红的女性写作世界,陈毓的作品格外引人注目。她长于自我情感律动的内省,在捕捉复杂细致的内心体验方面,表现出了女性特有的敏感。陈毓的作品大都是至情至性之作,率真又饱含着深挚的情怀,有典型的唯美主义和理想主义倾向。本月的《花香满径》和《看星星的人》延续了她在审美上的一贯风格——不注重叙事功能,不以情节的冲突来塑造人物的性格,而是着力于用柔韧、含蓄的语言创造一个清澈纯净的意境。在整体构思上浪漫抒情,在局部描写中诗意盎然。《看星星的人》构思奇特,想像瑰丽,人与大自然和谐一体,有一种脱俗的纯情美。情爱只是一种纯粹的守望与思念,陈毓笔下带有浓郁的古典意味。《手工绣花衣裳》犹如一幅仕女图,月桂树下两个女子清新优雅,人物心理生动而又细腻,结尾更是别开生面,引人会心一笑。
珠晶以她怪诞的奇思妙想,写出了《一匹马的微笑》。这篇作品诡异而奇丽,把世俗间那些盲目地对弱势的狭隘关注,刻画得入木三分。受伤的马的确需要体恤、怜悯,因为它是我们人类最忠实的朋友。可是,我们的同类呢?那位在马跟前衣衫褴褛、凄苦不堪的马的主人却被遗弃到了一边。作者把要表述的情感,深埋在表象下面,一经凸现,却有振聋发聩之效。作为一名女作家,珠晶的小小说大致属于“另类”的范畴。构思上的别出心裁,叙述上的峰回路转,加上缺乏精心剪裁的语言枝蔓,略显芜杂地延伸,使她的每一篇作品都格外醒目。多年前,珠晶以一篇《与武松论英雄》一举成名,此后以稳定的作品质量,保持着良好的写作状态。新作《空山不空》,笔带禅意,写出了人与人之间的精神领域的韵味。一种若即若离,虚无缥缈的心绪情结,如山腰烟岚,袅娉氤氲;如琴瑟余音,不绝如缕。这种写法,很容易把读者笼罩其中。
非鱼是一位写作天赋极高的女作者,所涉及的题材斑驳,常有不俗的作品给人惊喜,其《幸福生活》把视野关注到普通人的心理刻画上,理解和同情跃然纸上,显示着作者的悲悯情怀。她的《忧伤远逝》展示的是一个类似毛毛虫化蝴蝶、丑小鸭变天鹅的故事,行文灵动机智,读后尽扫心中沉郁之气。读书可以改变人的相貌,可以改造人的命运,可以使人增添自信,这世界有数不尽包容我们的理由。朱雅娟的《俘虏》,对《水浒传》令人疑窦丛生的“鲜花牛粪”式的那场姻缘,进行了深度开掘,情节推进有本质的合理性。同一题材,施耐庵是男性解读,数年前陈毓写《好大雪》是女性解读,今天,朱雅娟版本又为我们对古典文学作品人物的读写,提供了另一种参照。她的《假痴不癫》以独特视角解读经典爱情故事,不管是否真的还原了陆游、唐琬才子佳人们的感情初衷,但毕竟给了我们另一种审美体验。陈力娇、申永霞、聂兰锋、红酒、陈敏、天空的天等女作者的写作,同样构成了惹人眼目的风景。
小小说向个性化写作迈进
囿于字数的限制,小小说能否写得内涵丰厚和境界高远呢?作为写作者,或许谁都想用极经济的文字,来表达深邃的思想,于尺幅之内承载丰厚的题旨。年轻的小小说作家邓洪卫,在自己不懈追求的创作实践中,内外兼修,以个性化的语言、缜密的结构、典型的人物,来丰富作品的表现力,坚实地行走在数质兼优的星光大道上。
2001年,邓洪卫在《百花园》发表“三国系列五题”。其中《同学》被《小小说选刊》选载后被评为2001~2002年度全国小小说佳作奖,后来又陆陆续续入选数十种精华本,并被选入中学教材。众所周知,曹操和许攸的故事在罗贯中笔下并非浓墨重彩,人物跨越的空间奇大,想演绎好这个故事必须具备非凡的想像力,面临的是一种智慧填空的挑战。邓洪卫写曹操与许攸的关系,有意闪过《三国演义》中著名的“许攸问粮”的片断,单从“直呼阿瞒”小事入手,一呼一应间,两个幼时亲密无间的同学,顷刻间上升为丞相与文吏的尊卑有别,又剥葱似的一层层揭示出人性深处的水火不容的人生态度。曹操在表相的大度下隐藏着虚伪和阴险,许攸在逞口舌之辩、满足虚荣时种下无端祸根,结局已清晰地呈现出来。精彩的叙述更在结尾处,作者笔锋一转,捎带着同样具有悲剧色彩的人物杨修登场了:
杨修拍了拍许攸的棺木,叹道,你是最聪明的人,也是最愚蠢的人。
杨修还说,丞相的话,你怎么能当真了呢?
杨修说后,背着手,摇头晃脑地走了出来。
真是另一个活脱脱的许攸再生。这种貌似漫不经心的结尾,在邓洪卫的小小说其他篇目中,被多次使用且常用常新,我称其为“招牌式”的表现技法。一种不绝如缕的弦外之音,使小说弥漫出来的言外之意愈多,传导给读者的味道则愈醇厚绵长。
邓洪卫用现代人的视角,重新审视和解读着那些“三国时代”鲜活的面容,以细微的笔触,探寻着在眼前飞扬的刀光剑影、耳际远逝的鼓角铮鸣中浮沉的英雄豪侠,文人骚客传奇,究竟有多少偶然和必然的因素,主宰着他们的人生流程?作者在众多的蛛丝马迹里,终于找到了“性格即命运”的因果关系。刘备、关羽、杨仪、吕布、丁夫人、孙夫人、胡车儿等,在邓洪卫笔下,通过对他们潜意识的萌生和支配言行方式的细枝末节的描绘,都若隐若现地透露出一生如影相随的某种端倪。譬如勇士胡车儿在罗贯中的《三国演义》中只有两句话,邓洪卫竟能妙笔生花,以2000字的描写,开掘出胡车儿与典韦英雄相惜、一诺生死的忠勇。
仅一年后,邓洪卫同时开始了以婚恋题材为主的“寂寞有声”和以小人物为主的“响水河”系列小小说创作,《离婚》《大鱼过河》《谢冬玉的生活》《甘小草的竹竿》等作品相继发表,由于保持着较高的思想艺术水平和独具的写作风格,很快成为小小说写作领域具有一流水准的写作者。评论家丁临一撰文说,邓洪卫的快速变脸,不断地尝试着新的形式和笔法,给自己也给小小说园地带来了新鲜的活力。作者从不在玩形式玩手法上兜圈子,努力地探索如何使自己的小小说作品更丰富更充实更多姿多彩,更好看也更耐读。《初恋》中男女主人公的貌合神离的醉时呓语,堪称精短文学戏剧化手法使用的典范,各自的内心独白,犹如醉拳一样飘忽不定,惟妙惟肖,令人忍俊不禁。《甘小草的竹竿》恰到好处地把爱情、生活、欲望糅合在一起进行发酵,由于这些永恒的畅销元素的点缀,使作品显得红肥绿瘦,增加了耐人咀嚼的趣味。
我一直认为,如果从小小说写作要求的精致层面来讲,邓洪卫无疑是最经得起挑剔的写作者之一。一个作家的文学潜质,是他能否写出优秀作品的必备条件,因为它携带着作家对艺术手段的敏感。譬如“道具”的巧妙使用。《谢冬玉的生活》中的那把算盘,从女主人公开头应试时的“准备好了吗,一、二”算盘子儿“大珠小珠落玉盘”的响声,到最后无奈婚姻的洞房里再次响起,拨响的该是底层女性从心底流淌出来的辛酸泪珠了。《甘小草的竹竿》中的竹竿,自始至终在读者脑海里划出“沙沙沙”的声音。刀鞘、青龙刀,玉镯、自行车等,邓洪卫擅长于用它们串缀成若隐若现的林间飘带,蜿蜒出每一个故事的潜流律动。2005年,邓洪卫毫无争议地成为第二届中国小小说金麻雀奖最为年轻的得主,评审委员会的获奖理由是:邓洪卫的作品重新思考历史人物心灵世界的真相,用现代意识诠释历史事件和古典情怀,又把关注的重点投向婚姻爱情题材,着力展示和开掘人物的思想命运,表达现代人物情感的复杂和丰富性。
有人说,写小小说非聪明人才能经营此活计,我深以为然。小小说是由作者用聪明的办法直接解决顽症的途径。这些灵光闪动的智慧资源蓄存起来,便会催生庸常生活的“技术改新”。他们为读者提供的,是打开困难之门的金钥匙,这是小小说的优势之一。邓洪卫新作《刘三姐》的主人公迫于生计,在一个最容易使人身心扭曲变形的环境中,有尊严、有信念地靠一门手艺快乐地活着。虽写底层,却异于诸多问题小说。在作品中,我们看不到流行的“控诉”、“抗争”和“追问”的概念化字眼,着力表现的是城市边缘小人物的家庭变故和脚踏实地的奋斗,同情她们在困难面前的安之若素和苦中取乐的生活姿态。邓洪卫近期的创作手法更加稳熟,语言叙述从容流畅,主题开掘愈有深度,假以时日,这位江南才子,何尝不能成为小小说写作的大手笔呢?
新锐作者有不俗的表现
数十年来,小小说领域经过举办笔会、征文、评奖、研讨、编书等有意栽培,一茬茬的新锐队伍次第涌现,给文坛和阅读者带来不少欣喜。适宜的温度能使鸡蛋孵出小鸡,肥沃的土壤催生良木长成大树。时至今日,我们欣喜地看到,小小说的旅途中,邵孤城、乔迁、李世民、宗以柱、连俊超、游睿等,又结伴走来矫健的身影。
年轻的山东作者王洋的《等待葛多》,字里行间弥漫着灵动的诗意,作者用稍显华丽的文风,呼唤着易于流逝的少年豪情。“十年后,这座城市将是我们的天下。”那个当年英姿勃发的葛多,说这话时,眼睛一定神采飞扬,要不美女孙俪怎么能崇拜如追星族,陶醉在他的怀抱做小乔初嫁状。如今的葛多在哪里?难道真的在十年坎坷中,经不起生活激流的涤荡而日渐消沉了吗?只能醉卧温柔之乡虚掷光阴了吗?娇妻孙俪略带幽怨的一声叹息,令那个差不多浑噩的葛多可谓心若刀搅,蓦然对镜揽首,乍现几多白发。七尺有志男儿,终非池中之物泛泛之辈,当那个曾经竹子般挺拔的葛多在阳光下重新昂首望远,发出激越的长啸时,美人依然两腮酡红,为梦醒的浪子送上深情的一瞥。
古人云,有志之人立志长,无志之人常立志。笔者以为,年轻人整天谈志向,喊奋斗,你知道成功的定位在哪里吗?世上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凡成功者,无外乎三种人最有缘分:一是有责任勇于担当者;二是有智慧甘心佐助者;三是有操守独善其身者。当然这要根据自身的综合素质和人生追求而论。不要怀疑自己的能力,要怀疑自己的毅力,千里之行,始于足下,最忌讳的是务虚和空谈。如画江山凭试手,人生踩出一路诗,《等待葛多》是催人进取的号角。
浙江新秀刘会然的《大卫搭车》,审读时感动了我。此篇与其说是小说,不如看成是精彩的小品。学机械动力学的大学毕业生大卫,面对客车超载不愿熟视无睹,在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氛围中,哪怕孤立无援,备受冷嘲热讽,敢于不厌其烦地充任勇士的角色。
因超负荷运载发生事故的惨状常见不鲜又屡禁不止,仅仅靠制约和谴责车主的见利忘义是远远不够的。许多乘客的麻木、侥幸和趋众的心理,是植入这种非理性的落后观念的基因。举目四顾,不难看见当面对周遭的某些不良社会现象时,无动于衷和茫然追逐者,何其多也。我最欣赏此篇的结尾,固执的大卫反复上下车的倔强身影,张扬着一种永不言败、誓不妥协的精神,那无疑是坚持匡正世俗的最值得称道的一面骄傲的旗帜。请支持我们的大卫吧,他发出的声音才是真正的公益广告。请加入大卫的队伍吧,那样才能激活我们的人文主义情怀。
小小说写作应得到理解关爱
我坚持认为,精英化、大众化、通俗化三种文化形态就好像三原色,共同构成了文学天空的斑斓色彩。当代文坛之所以显得单调和窘迫,很大程度就在于我们文学的主流话语权把基调定在了“精英化”的一根琴弦上,而一根琴弦又如何能奏响气势如虹的交响乐章呢?小小说既有精英文化品质,注重思想内涵的深刻和艺术品质的锻造,又有大众文化市场的份额,以精致隽永、雅俗共赏见长,在写作和阅读上从者甚众,无不加速着文学(文化)的中产阶级的形成,不断被更大层面的受众吸纳、消费和实用,潜移默化地提升着国民的文化素质和审美鉴赏水平,为社会进步提供着最活跃的大众智力资本的支持。似乎这样的设计更趋合理,文学的少数精英化带动、拓展着大众化,大众化提升、改善着底层的通俗化,使文学成为一个互补、互动的科学和谐的链条,只有这样,才能夯实现代文明进程的基础。所以从广义上讲,小小说的社会学意义便超出了它的艺术形态意义,小小说作家除了文学写作的追求外,他们还具有文学启蒙、文化传播和普及教育的作用。众所周知,小小说的写作,由于种种原因,长期处于体制关怀的边缘却热情不减,这种自觉服务社会的功能理应属于公益事业的范畴。我以为,凡坚持小小说写作并持之以恒的人,是应该得到社会和受众的理解和尊敬的。
作者简介:杨晓敏,河南省作协副主席、《小小说选刊》《百花园》《小小说出版》主编,长期致力于文学期刊与文化市场接轨的研究探索,坚持倡导和规范小小说文体。著有小说集《清水塘祭》、散文集《我的喜玛拉雅》、评论集《小小说是平民艺术》等,与出版社合作、主编《中国当代小小说精品库》《中国年度最佳小小说》等精华本、丛书60余种(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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